当然不是好主意。
就连易晟都知道,那些跟人上人较劲过的家伙,最好呢是别出现在谢非予面前,否则绝对吃不了兜着走。
“这样啊……”易先生想了想,他索性把药材往地上一搁,坐在了慕沉川的身边,就像一个长辈在对待小辈一般的闲话,既然王爷不见,那么由他这个老头子来陪一回小客人吧,“其实王爷没有别人口中说的那么坏脾气,虽然他时常与人不善,”比如今儿个怼这位,明儿个怼那位,怼得别人都不敢多看他一眼,“但要我这个老头子说起来……”他思来想去的点着脑袋,又捋了捋胡子,“王爷,是个好人吧。”
“好人?”慕沉川只是有些诧异会从易先生口中听到这样一个奇怪的词,她险些没叫口水给呛死自己。
任是你把什么形容词放在谢非予的身上,嚣张跋扈,我行我素,独断专行又或者,明知灼见,运筹帷幄,策无遗算有佐国之能,但绝对不会是“好人”这个词可以概括的。
因为,谢非予,绝算不上什么善类,自然也不会是个普通定义上的好人。
易先生看到慕沉川的迷惑反而开怀一笑:“我知道你不信,老头子我也听多了他们的闲言碎语,”他很理解,因为那些话都是有道理的,谢非予确实就是那样一个你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敬佩仰望的人,他让你觉得高不可攀也难以企及,所以,心生恶毒,心生嫉妒,他抬起头看到满天繁星璀璨,思绪就突然陷入了一场回忆,“九年前的湘城匪贼之乱,七万流民落草为寇,叫人无法想象那段过往,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良家妇孺皆不可免,周遭三州六城受殃百姓岂止二十万有余,那时陛下初登大宝,所以朝廷派遣传令官前往试图招安,可没过两日,那大人的首级就被流民高挂城头。”
他说到这里不免神色一黯,星光都变得晦涩难懂,仿佛人心被戳到了一种极为痛苦的深处。
慕沉川倒抽一口气,这等刁民作乱,还招什么安,罪无可恕,死有余辜!
“那位传令官大人的头颅高挂了半个月之久,尸体被草寇流民五马分尸丢弃在山野,无人胆敢寻找,不光如此,两日之后,那些流民袭击了他家眷的府邸,全府上下包括仆役五十八人皆没有幸免,还有她夫人腹中刚满八个月的孩子。”
尸横遍地,血流成河。
那些流寇贼子叫嚣着、猖狂着,不将人间正道放在眼中,山寨王旗插在那个已经成型的婴孩尸体上,欢呼着所谓的出师大捷。
慕沉川简直不敢想象,她咽了下口水,全身忍不住一个哆嗦,她从未听闻此等荒唐旧事却不想发生在盛世之前的究竟是何等荒谬。
她舔了舔干涸的唇角却看到易先生老泪纵横,他浑浊的眼泪从眼眶中落出,衬的一双眼都红肿刺痛却还要掐着嗓子维持平静。
慕沉川全身一怔,恍然明白了这个故事——不是发生在别人身上,而是易晟易老先生的故事。
那位传令官,根本就是老先生的儿子!
这些故事是深藏在心底里的伤痛,每一次回想每一次翻阅都叫人痛不欲生,易晟的所有亲人都在那一次剿匪前遇难。
慕沉川连呼吸都不敢喘。
“匪贼如此公然叫嚣于朝廷,朝廷别无他法,”易老先生咬着牙,深吸一口气,“谢家王爷,终是御马亲临。”
没有任何别的话语描述那样的场景,银鞍白马,谢非予红衣凛冽便驾临了湘城四郭,那玉面罗刹跃马花间,指尖所点便是杀伐果断。
流寇贼子,留在世上不过乱我北魏大好河山。
杀。
他说,杀!
那铁骑铮铮没有一星半点的质疑,任是你求饶哭喊跪地奄奄,他连半分怜悯都不会留给你,红衣之上鲜血浸满,好像跃羽长空的凤凰涅槃,雍容华贵的谢家王爷成就那战场之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化身。
杀、杀、杀。
屠下的城郭,斩下的头颅,足以告慰赤胆忠心的易大人吗?
不够。
足以安抚周遭三州饱受流民匪贼侵饶之苦的百姓血泪吗?
不够。
谢非予高头大马站在城楼,不过冷眼看那厮杀哀嚎遍地,被押解上来的匪贼之首痛哭流涕,把脑袋磕在地上咚咚直响,嚷嚷着愿意心甘情愿接受朝廷的招安,只求留下一条贱命。
贱命?
谢非予连头都没有抬,只是缓缓从唇中落下这两个字眼,北魏江山、万千良民,何须尔等贱命告慰。
他手起刀落,连蓝衫都还没回过神来,匪首的脑袋已经从城楼上落了下去,直直的滚在当初易大人首级之下。
死不瞑目,就跪着、看着——那些被辱没的铁骨,谢非予如何替他一笔笔的讨回来。
易先生大大喘息了口气,慕沉川早已不敢呼吸,这大快人心的独断专行,真是像那佛爷的作风,他哪里是佛爷,心狠手辣起来叫人不敢置喙,又偏生独独对他心有敬仰,心怀倾慕。
“王爷替三州百姓泯了冤,替老夫全家报了仇,何等
快意!”易先生抹抹眼泪,有那么两分破涕为笑,“老夫那时候不过是一名军医,得知此事后,便跟随在王爷的军中,他回朝为官,老夫悬壶济世,有朝一日王爷若从戎戍边,老夫自然生死相随。”易先生眼含笑意,脸上又烫又热。
那是对易先生来说报了全家生杀大仇的恩人,也叫易先生更看得明白那男人心中天地何等广阔。
除了仰慕,别无其他。
慕沉川一想到那冷言冷语都不敢叫人多看一眼的谢家大佛爷,真是只多刺的炽羽凤凰,难以捉摸却轻而易举叫人倾慕。
“所以慕小姐,你别看王爷在朝廷里总是膈应那些个大人,那是因为……”易先生这话还没说完。
嘎吱——贤王府红漆金门已经大开了。
两个人回神都是一惊,一老一小这么瘫坐在府邸门口实在不成体统,于是两个家伙连忙锤着腿脚跳起身。
首先跨出门来的是蓝衫,那护卫第一眼就只落在易晟身上:“易先生,您半日未回王爷几番询问。”他伸手就做了个邀请易晟进府的姿态,这老先生说去城中寻药,半日都没见回来。
易晟“啊”了声:“不敢不敢,”他看看慕沉川又笑了两分,“慕小姐,”他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,“其实……”他正要再开口。
“易先生如今是人老也爱和外人闲话家常了。”府门内的声音凉凉的就传了出来,听得外头两个人背后毛一竖。
夭寿,佛爷。
显然,谢非予并不喜欢易晟再在慕沉川面前多嘴多舌。
一个贤王府的外人,你易晟没必要和她闲话自家人的事。
慕沉川眼角一抽,嗯,她也听出来,佛爷对她保有着不少的敌意呢,她哪敢现在就舔着个脸上,连忙恭恭敬敬的退避一旁,这点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礼数终究是要的。
谢非予跨步下了玉石阶梯,马车早已停在了阶前,大佛爷“踏”的就上了马车。
慕沉川一看,唉,不对,大佛爷深更半夜的这还是要离府啊,易晟也看到了,他暗暗推了慕沉川一把,老先生的小眼神一瞥一瞪。
摆明了说着——追啊,现在不追,更待何时。
吓?慕沉川咽了下口水,可才想踏上前去的步子就被蓝衫拦下了。
“慕小姐,请自重。”他没有什么表情,就仿佛与慕沉川已然生疏到两面之缘时,对待她和对待任何一个谢非予不喜见的人一样。
保持距离,否则可别怪蓝衫无礼。
慕沉川只好尴尬着笑脸:“好好……我不上前,”她退回来两步,“我跟着还不行吗……”慕沉川举着双手嘟囔了两句,本小姐不碰你家的金凤凰可好?
蓝衫看了她一眼泯了下唇角摇摇头,这小姑娘如今从宫门口一路跟回了贤王府,半个字没说,半点事没做,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,慕沉川想要求和,可她该不会就是这样来道歉认错吧?
蓝衫不免暗自讪笑,老实说,他从没见过有什么人胆子大到惹了谢非予再巴巴的跑过来讲和。
“讲和”这个字眼本身就很好笑。
谢非予从来不在意和谁为敌,惹谁恼怒,自然也不会在意谁要和他相交、谁又真心实意。
蓝衫心底里有所思,那天晚上谢非予的怒气有多大,蓝衫很清楚,他现在拦下慕沉川也是出于几分为她好,若是你在这档口去佛爷面前口没遮拦的,当真是谁都救不了你。
但这护卫也有心要放她一马,于是收回了手不多说话,跟上了马车,任由慕沉川继续做那个小尾巴——你愿意跟着,那就跟着,或者说,蓝衫很想看一看、听一听,慕沉川多日不见选在今夜前来,又究竟是否有什么惊人之举。
他对这个人不可貌相的小姑娘充满期待,这句话是真的。